铜牌定义不了张雨霏

文∣敬月光

在水的桎梏中自我解救，是游泳的永恒魅力。它教会了一个人类，怎样在不适宜生存的环境里继续前行。

8月4日，巴黎奥运会游泳项目女子4×10 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张雨霏（上）在比赛中

这个夏天，属于中国泳队的巴黎，可谓阴云密布。频繁的兴奋剂检测，泳道上的接连折戟，不怀好意的质疑、敌视与偏见，接踵而至。场内场外，实在纷扰。

在北京时间8月1日凌晨，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中，19岁小将潘展乐逆转夺冠，为中国泳队拿下振奋人心的首金，让观众对第二天的比赛拉高期待。

8月2日凌晨两点半，备受关注的中国游泳女将张雨霏，拖着发烧未愈和生理期首日的身体，把自己硬拉上了巴黎奥运会女子200米蝶泳决赛的出发台。

第一个50米，她游出了超过世界纪录的速度，并第一个转身。但在第三个50米，张雨霏逐渐显出疲态，最终慢于麦金托什和史密斯，夺得本届属于她的第三枚铜牌。

浮出水面时，张雨霏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赛后采访的声音已经在发抖，但泳迷依然为她这块带病的奖牌高兴。事实上，她游出了2分05秒09的好成绩，逊于她在东京创下的奥运纪录，却已经超越了她在亚运会拿下冠军的2分05秒57。

只不过，在这项亚洲人不占先天体能优势的运动上，中国游泳健儿想要打败美澳选手，并没有那么容易。这个先天性脊柱侧弯的女孩，3岁接触泳池，5岁专业训练，她的三次奥运之旅，里约折戟、东京摘桂，最终在巴黎破釜沉舟。

与身体博弈是张雨霏的向内抗争，曾经埋下的心魔，在一路披荆斩棘中，反复化解，数度重演。

同一天，由杨浚瑄、李冰洁、葛楚彤、柳雅欣组成的女子4×200米自由泳接力组合，在决赛中同样夺铜。中国泳队，在巴黎一路确实走得并不算顺利。

巴黎之行，张雨霏摘下6块奖牌（1银5铜），被媒体称为劳模，但她心里感到些许遗憾，没有一个运动员不梦想金牌。

但她也接受命运的安排，她想暂时休息一会儿。“我想尝试一种不同的生活体验。也许会找个男朋友，也想上大学和出去旅行。”

接连折戟

不妙的预兆，首先出现在北京时间7月29日，巴黎奥运会的第二个比赛日，这本是一个被标注好准备庆功的日子，但“雨霏不哭”和“覃海洋爆冷”的词条，接连登上热榜。

这是中国泳队的两位王牌选手，从赛前备战开始，就已经承担了冲金的重任。

张雨霏曾在东京拿下2金2银的出色战绩，打破女子200米蝶泳的奥运纪录，自此被称作“蝶后”，但那是一次险峻的战役，她带着里约的阴霾，反败为胜，赛后半开玩笑地说道：“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可以退役了，再也不要游200米蝶泳了。”

在东奥结束后的三年里，她把单人主项定在女子100米蝶泳上。2023年世锦赛期间，她甚至退出了200蝶的比赛。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除了心理上的负担，张雨霏走到巴黎时已26岁，正逐渐走出身体的黄金期。

但当她终于站在巴黎拉德芳斯体育馆，站在她锚定已久的泳道上，她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100蝶奥运金牌，却突然在眼前模糊了起来。最终，张雨霏不敌两位美国选手沃尔什和胡思克，遗憾摘铜。

她的师弟“蛙王”覃海洋，则遭遇了更剧烈的滑坡。一年前的福冈游泳世锦赛，覃海洋一人独得4金，且在男子200米蛙泳项目上，还创造了2分05秒48的新世界纪录。

但在巴黎男子100米蛙泳决赛中，覃海洋却因后半程发挥失常无缘奖牌，之后，他的心态开始崩坏，入睡困难，晚上只睡四五个小时，白天也没法睡。“我也跟自己说放下，话大家都会说，但站在运动员的角度，真正做到并不容易。”

又三天后，男子200米蛙泳半决赛，噩梦再次出现，该项比赛的世界纪录保持者覃海洋，发挥更差了，仅仅位列小组第十，连决赛门票都没能到手。

一个浮满阴云的问题，终于涌现在所有人面前：中国泳队到底怎么了？

阴云笼罩泳队

让我们回到更早的7月18日，中国游泳国家队营养师于良发文，称中国游泳队前往法国10天，全队31名运动员，被国际兴奋剂检测组织查了近200次。“早晨6点还没睡醒就来了，中午午休也来，没办法只能在酒店大堂沙发休息，晚上九点多还来，要一直熬到下半夜。”

（左起）中国队选手杨浚瑄、程玉洁、张雨霏、吴卿风

另一数据显示，今年5月5日至7月22日，张雨霏个人在国内备战以及在多维尔训练营备战期间，共接受反兴奋剂检查27次。回顾2023年全年，她接受了43次国内国际兴奋剂检查，包括27次赛外和16次赛内检查。

与其他同项目参赛选手相比，中国泳队成员所接受的如此高频的尿检，并不正常，对运动员的精神准备和正常训练，都造成了一定冲击。早在备战期间接受媒体采访时，张雨霏就流露出了复杂的心情：“这一届运动量是最少的，但想法却是最多的，顾虑也是最多的，反而心理上的包袱会更重一点。”

她坦言，自己的情绪稳定（做得）确实不是很好。在成绩还不错的100米蝶泳预赛结束后，张雨霏也满怀心事：“我非常担心外国选手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不愿意与我比赛，不愿意观看我的比赛，我觉得很委屈。”

这些“非常规”的事情，起因于巴黎奥运会开幕前三个月，有国际媒体质疑中国有多名游泳运动员在2021年被查出兴奋剂曲美他嗪阳性却没有受到处罚。即便早在该案发生时，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就及时调查并通报了结果：酒店食品污染造成阳性。

今年7月9日，瑞士独立检察官埃里克·科迪尔发布独立调查初步报告，WADA在中国游泳运动员因污染致阳性一事的调查中没有偏袒或处理不当的行为。此后国际奥委会也表态，全力支持WADA在反兴奋剂领域的权威地位。

但这一说法不被美国认可，当局依然决定实施长臂管辖。

参众两院的一个两党小组，持续施压WADA，争取加大对该组织的影响力。同时，今年7月，在美国反兴奋剂机构(USADA)、美国泳协、一些立法者和游泳运动员的推动下，奥委会不得不对中国泳队展开密集的尿检。

7月28日，巴黎奥运会游泳女子100米蝶泳决赛，张雨霏在赛后向观众致意

中国泳队也只能遵守一切可以证明自身清白的安排，在一条“难游的泳道”上，等待着运气和实力再次重逢的那一刻。

顶压前行

顶着压力，8月的第一个凌晨，中国泳队终于带来了好消息。

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预赛排名第13的潘展乐一鸣惊人，游出46秒40，打破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拿下中国泳队巴黎首金。在赛后采访时，潘展乐没有表现出过分地喜悦和激动，他说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是强大的中国队：“谁说我们状态不好，走着瞧！”

20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潘展乐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表达了心底的愤懑：“我（之前）在下面跟查尔莫斯打招呼，他一点都不理我，包括美国队的阿列克西，我们训练的时候教练在岸上，他们那种滚翻直接往教练身上溅水花，就是感觉有点看不起我们的样子。”

事后，澳大利亚选手查尔莫斯在社媒发布与潘展乐握手的照片，似乎在用主动示好回应此事。不过，大家似乎也理解潘展乐心中的不快，但比赛的枪声已经响起，此时再作辩驳，已经毫无意义，唯有胜利才能打破一切质疑。

在潘展乐夺金的两个小时前，张雨霏也在女子200米蝶泳半决赛顺利晋级。

主项100蝶失利后，张雨霏不得不在副项200蝶中全力以赴。但天公不作美，上午的初赛结束后，张雨霏意识到自己发烧了，这一场半决赛她在腿软中挣扎地游完，一度以为自己“进不了决赛”。

对于她这个年纪，这也许是她奥运生涯里的“最后一枪200蝶”，在半决赛之后，她对自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好记住这种感觉，如果可以的话，再眺望一下领奖台吧。”

而同队的叶诗文，比张雨霏还年长两岁，时隔八年再次出征奥运，以“老将”的身份闯入女子200米蛙泳决赛，最终以第6的成绩完赛。

游泳是一项需要爆发力的运动，与气质“淡淡”的射击运动员不同，游泳健将们往往有着更外露的情绪表达。张雨霏和叶诗文都曾在赛前因心理压力有过成绩波动，但巴黎之行走到这一阶段，中国泳队必须放下所有的执着和压力，专注于完成眼前的比赛，享受游泳竞技带来的快乐。

2023年9月，杭州亚运会，张雨霏与池江璃花子相拥而泣

让时针再次跳跃，回到7月26日，抵达巴黎奥运村第一天，爱笑的“哪吒女孩”张雨霏发了一条社交动态：“在（奥运）村里，在我生命里，在你们眼中。”配图中，她咧着大大的标志性笑容，双手向外摊开，展示着头顶的奥运五环。

突破水的桎梏

张雨霏扎进泳池已经超过20年，直到2021年这一场迟到的东京奥运会，她才真正被人熟知，80分钟内连夺两金，这在奥运历史上还是首次。可是泳场从来不缺天才少女。前有罗雪娟、叶诗文，后有于子迪、唐钱婷，张雨霏的故事，是中国泳池里的一个闪耀碎片，但新的主角，永远在到来的路上。

单次的输赢，无法定义一个运动员，更无法定义一支队伍。尽管在竞技体育里，不谈成败和排名显得幼稚。否则也不会有张博恒的那一句“银牌就不掏出来了”——如此令人心酸，一块奖牌颜色不同，对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但赛场上只有输赢吗？好像也未必。今年是游泳话题大热之年，根据首位横渡英吉利海峡女泳者故事改编的《泳者之心》上映，用最少的排片量获得了最多的“自来水”。

身患荨麻疹的特鲁迪，侥幸活下来以后，为何还要主动闯入海洋？她是在完成自我救赎，还是为了更多的“特鲁迪”而游？

在潘展乐夺金时因“咆哮”出圈的央视解说嘉宾赵菁，是中国仰泳的传奇之一。2013年的巴塞罗那世锦赛决赛前夜，赵菁因生理期几乎无法行走，最终硬撑夺冠。结束后，她累得无法站立。正因为赵菁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对于同样面临这一状况的张雨霏报以了温柔安抚。

突破自我、在水的桎梏中自我解救，是游泳的永恒魅力。它教会了一个人类，怎样在不适宜生存的环境里继续前行。

2023年的杭州亚运会，张雨霏夺得了6块金牌。但和夺金一样令人动容的，是她和日本游泳运动员池江璃花子相拥而泣的场面。

后者是日本泳坛的“00后”天才少女，却在2019年被诊断出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治疗后又花费了4年时间才艰难恢复，在杭州拿下50米蝶泳铜牌，而该项目的金牌获得者正是张雨霏。

那一时刻，张雨霏站在冠军领奖台上，眼睛却已经在为池江璃花子积蓄泪水，她们早在东京奥运会时就约定了此刻的重逢。又一年后的现在，她们再度相遇巴黎，遗憾的是，池江璃花子在第一天便因失利无缘决赛。

池江双眼泛红，仍在期待下一个四年能够扳回一城。张雨霏在赛场外遇到池江璃花子，两人互相交换了徽章和挂件，在微小的动作里完成对彼此的鼓励。

金牌也许是比赛的重要标志和职业路牌，但这些与金牌无关的时刻，却是奥运精神的最好证明。这一刻，身为人类个体的超强毅力，和对战胜的渴望，超越了国界，向全世界散播了顽强的感染力。

泳池里的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