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选读

麦坚利堡

罗门

 

超过伟大的

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

 

战争坐在此哭谁

它的笑声 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的地带

 

太阳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开也都冷了

史密斯 威廉斯 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

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 比入冬的海水还冷

在死亡的喧噪里 你们的无救 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

战争都哭了 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七万朵十字花 围成园 排成林 绕成百合的村

在风中不动 在雨里也不动

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 苍白给游客们的照相机看

史密斯 威廉斯 在死亡紊乱的镜面上 我只想知道

哪里是你们童幼时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哪地方藏有春日的录音带与彩色的幻灯片

 

麦坚利堡 鸟都不叫了 树叶也怕动

凡是声音都会使这里的静默受击出血

空间与空间绝缘 时间逃离钟表

这里比灰暗的天地线还少说话 永恒无声

美丽的无音房 死者的花园 活人的风景区

神来过 敬仰来过 汽车与都市也都来过

而史密斯 威廉斯 你们是不来也不去了

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 看不清岁月的脸

在日光的夜里 星灭的晚上

你们的盲睛不分季节地睡着

睡醒了一个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麦坚利堡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 给不朽看 给云看

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颤栗

史密斯 威廉斯 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于昏暮

神都将急急离去 星也落尽

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而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日记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祖国,或以梦为马

海子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一夜肖邦

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过一遍,

好象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象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象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象一片开阔地,

象一场大雪迟迟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刚刚才走开。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

琴声如诉,耳朵里空无一人。

根本不要去听,肖邦是听不见的,

如果有人在听他就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

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

 

可以把肖邦弹奏得好象没有在弹。

轻点,再轻点,

不要让手指触到空气和泪水。

真正震憾我们灵魂的狂风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温柔的。

 

 

花瓶,月亮

欧阳江河

 

花瓶从手上拿掉时,并没有妨碍夏日。

它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

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

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

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

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

它闪耀时,好像有许多花儿踮起了足尖。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瓶表达了直觉,

它让错视中的月亮开在水底。

那儿,花朵像一场大火横扫过来。

 

体内的花瓶倾倒,白骨化为音乐。

一曲未终,黑夜已经来临。

这只是许多个盈缺之夜的一夜,

灵魂的不安在肩头飘动。

当我老了,沉溺于对伤心咖啡馆的怀想

泪水和有玻璃的风景混在一起,

在听不见的声音里碎了又碎。

我们曾经居住的月亮无一幸存,

我们双手触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界限

戈麦

 

发现我的,是一本书;是不可能的。

飞是不可能的。

居住在一家核桃的内部,是不可能的。

三根弦的吉他是不可能的。

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

双倍的激情是不可能的。

忘却词汇,是不可能的。

留,是不可能的。

和上帝一起宵夜,是不可能的。

死是不可能的。

 

大风

戈麦

 

晴日降下黑雨,大雨降下宿命

军团的云,枫叶的云,一座高楼危然高耸

原野上羊群盘卷成一个漩涡

地上的风,天上的风,一个大氅在山上哀号

 

在云涡中抖动的是一颗发绿的心

在一朵黑云上张望的是一个灵魂的空壳

大风横过秋日的旷野,只露胸围

一团乌云,在那生长阳光的地方

 

一个人满身秋天的肃杀,伫立在河上

神经的人,落魄的人,不食烟火的人

他在心中遇见黑夜,遇见时间

遇见蛛网上咯血的鹿,遇见一个宽广的胸怀

 

一个人伫立在风中,他的心中裂为两瓣

裂为两半,一半在河岸,另一半在河岸

旷世的风像一场黑夜中降临的大雪,他在心中

看见一个人在大雪中,从另一个身上盘过

 

哦,上帝的中山装,从你那四只口袋里

风像四只黑色的豹子闪电一样飞出

啃食玉米的房屋,啃食庄园丰盛的雪骨

劫掠着树木,劫掠着大地的牙齿,劫掠着采石场

 

两个黑夜结伴而来,一个骑着一个

一个大雪中昏聩的瘫子在空中撕扯着天空的胃

那里存积着胃,存积着栗子和火,盔甲之下

一颗最大的头颅,它已登上疯狂的顶峰